每当我和朋友们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总是津津乐道随张寿臣老师学艺时的几件小事。朋友们虽然听过很多次了,但是还不厌烦。原因是这些小事,还能说明一些大问题。按:这是于世德先生写于1959年的文章,发表于当年的《河北曲艺》,由网友清平客打字整理,发布于论坛。 在那吃人的旧社会里,艺人生活是苦不堪言的,不但受着班主把头的残酷剥削,更厉害的是还受着一代代传下来的封建势力的压迫。有些人在收徒弟时不是考虑继承衣钵,把艺术留给下一代,而是想家中多一个仆人和一份“动产”——徒弟赚的钱全得交给老师,老师管饭(当然是残羹剩饭)。徒弟经常挨打,忍气吞声地学能耐。学徒期满之日也就是师徒决裂之时,根本谈不上“尊师爱徒”。但是,也有些老艺人对徒弟是疼爱的,我老师张寿臣先生就是那些好老师之中的一位。 我在十三岁(1944年)的时候,拜张寿臣老先生为师。按照传统规矩摆好酒席,请来诸老前辈给写字据。字据上本来应当写上“……弟子如投河觅井与师无关……”,可是我老师说:“不用写这词了,要对徒弟好,他干嘛投河觅井呢?要对徒弟不好,逼徒弟跳了井,就是字据上写了无关,本人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原我想不用写字据了,我怎么趸的怎么卖了。又怕这孩子出师之后到外边吃不开,才来这么个仪式。反正我也不指着他发财,往后有没有孝心全在他了。”随后又感慨地说:“这年头法律没用,人办事就凭良心吧。”张老师的这些话,使我非常受感动,因为我听说张老师学艺时受过很多苦,有时自己的衣服都叫老师给扒下来卖了。 当我踏进师门的时候,感觉和家中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把父母的称呼增加了一个师字。吃的是一样的饭,干的是最轻的活(打醋、买烟等)。师父的小孩从来不用我抱,老师说:“大孩子抱小孩子是力所不及的事,如果孩子摔了,我们责备大孩子是不对的,不应该让小孩抱小孩。”我在师门数年,没挨过一次打,但老师对我的艺术要求,却是一丝不苟的。记得有一次老师给我捧《地理图》,我说到“……前所,后所山海关……”时,突然忘词了,老师好像并没发现似的,对观众说:“哎呀,快到秦皇岛啦!”这一提示我马上想起来,接着说:“对,是秦皇岛!北戴河,昌黎县……”把这段贯口冲下来了。由于老师这一沉着、机警的措施,观众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贯口忘了词。回到家中,我怀着惶愧而又敬佩的心情恭听着老师的训导:“你已经学了二年多了,也该把贪玩儿的心放在用功上了。下次再忘词可不行了,我不能给你捧一辈子哏哪!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记住,将来不管给谁捧(老师根据我的条件,说我捧哏有饭),如果伙伴忘了词,也要想办法兜着,不洒汤,不漏水,是咱们的德!”老师这样认真地教训我,是为了提高艺术多给他赚钱吗?不!我挣的“份儿”从拿零钱到七厘五(整份75%),都由我花,剩下才交给老师添盒烟卷儿。 老师不但关心我,对相声界的其他同仁也是毫不保守,我敢说京津两地的中年、青年相声演员,受过张老师教益的人是很多的,张老师是“有问必答,问一答十”,但他并不是骄傲自大,好为人师。相反的他是很虚心的,经常提起相声界某人哪个活好,某人哪句好,对我们说:“单春《柳罐上任》我就说不过李少卿(老艺人,已故),不服气不行,我不能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张老师还善于从闲聊天中吸取有用的东西,常常散场后和前台服务员(那时叫茶房)聊到深夜一两点钟才回家,他们把接触观众时听来的新闻给张老师说了,然后经过张老师的整理加工,把它丰富到艺术中去。 在日寇统治时期,张老师最爱听的新闻,要算是乡村的新闻了,只要听说谁或谁的亲友从乡下来,马上就伸开手指作一个八字问道:“有这个吗?”得到对方肯定答复是,总是掩不住内心高兴地说:“好哪,中国黄帝的子孙还是多!”所以在日寇铁蹄下到处贴着“莫谈国事”的沦陷区里,张老师落了个“国事张”的外号。张老师对那些汉奸和奸商是深恶痛绝的,利用演出相声借题发挥,嘲笑他们的鼠目寸光。在这方面大家知道的很多,现在我只把老师在说《解学士》时加上的一些“闲话”追记如下: 那时候作一个宰相了不得,真是光于前,裕于后哇,称得起是粮满仓,银满库,子子孙孙,花不了。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叫“非常时期”!你说我是某某长,加油多少钱,你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不言不语的“咚”一个炸弹,玩儿完!就是没有炸弹,那钱也是来的不明去的马虎哇。我们那边就有一位,他家里净金条就存了四千多条,每天打电话问金价。喂,今天什么行市?二万四?不卖。四万八啦?更不卖啦。还看涨啊。十二万?不卖!不……一万四啦?啊!八千啦……得,猴舔蒜罐子——翻白眼了!这年头什么也不牢靠,只要有命看着吧,将来不定变成什么样哪! 张老师就是这么憎恨旧社会,把希望寄托给光明的未来,当时的“未来”现在已经成为现实了。记得1958年我参加全国曲艺会演时,张老师正在病中,本来病很严重,若不是及时救治,恐怕生命是不堪设想的。当我到医院看到老人时,病情已经好转了,精神很好,对我详细说了治病经过,最后说:“我一切都很好,你不要惦念我,经济上没问题,曲艺团里的同志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我,只有在共产党领导的时代,我才能这么安心养病。”随后又不厌其烦地问全国曲艺会演的情况。当我说到周总理接见会演全体人员和文化部对于会演人员的照顾时,老人的喜悦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他说:“我经历了这些年,从来没见过哪个政府为艺人有这么大的举动。”并且认为病魔缠身,没能参加会演是很遗憾的,表示病好后一定要抖抖老精神,把自己腹内所有艺术,全盘献给社会。自从去年离别老师,转瞬又一年了。听说老师出院后,精神很好,并且在工作中也的确抖了抖老精神。我在遥远的黑龙江,祝他老人家一病痊愈,万病不侵,身体健康!
(网友清平客摘自1959年《河北曲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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