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他离去了。带着他消瘦的身影,清癯、亲切而又常透出几分狡黠的面容,还有半个多世纪也没有说尽的笑话,猝然离开了我们。 一年来,他从未真正地离去。他的身影、面容和笑话,一直还在我们中间,还在每个喜爱他的观众眼前和心里。于是,我们就很难一味地哀伤,而更多的是对他生前和身后的思念和思考。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不在意离去的,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而且很充分。他赠送给我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墓地前拍摄的———就是他的墓地,身后的墓碑赫然刻写着“马三立之墓”。照片上他的表情十分安祥、平和,甚至隐隐有些笑容。尽管当时他已经是古稀之年,墓碑旁就安睡着他先逝的感情深笃的老伴,他们总会再度相聚,可我还是受到了震撼。这是一位什么样的老人呢?如此豁达、泰然地面对离去? 在我的印象中,他又是最不像要离去的。生活中的他依然生气勃勃,忙忙碌碌。如果说步入老年以后,由于蒸蒸日上的声望和魅力,对观众的热爱和依恋,使他的世界从舞台延伸到社会,为人们送去他长者般的顽谐与亲和;那么,晚年的他则如一位隐居的智者,隐而不息,世道沧桑、荣辱沉浮都经历过了,终于可以更从容而深入地品味。品味人生,品味艺术,并且不时以他独特的方式透露给世人。他是位什么样的老人呢?如此热诚而执著地对待生命?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重新浮现的相声大师马三立,往往不是他在台上随意而夸张地做着各种手势,听似无意而实则精心铺垫的“包袱”,也不是他在舞台上和人们中间满面春风、妙语连珠,而是在家中方厅和房间的地上,微颤着瘦高的身子,有时还戴着花镜,扬起的手指间夹着香烟,脚步轻轻地、默默地踱来踱去,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即使坐着的时候,也常常寡言少语,若有所思。我曾经猜想,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含蓄内向、不喜张扬的人,或许若非少时家境所迫和义兄从艺的影响,本不会走上长年面对芸芸众生、口若悬河的说唱生涯。后来,我又依稀悟到,或许正是他在事业高达巅峰、名满神州时,仍然耐得清寂,乐于深思默想,才将人生百味、世间万象酿成了令人回味无穷的绝妙段子…… 超然与执著,绚烂与平淡,平易与深奥,就这样在他的身上实现了统一和和谐。 不是每个人都读懂了大师的丰富与深刻,但确实每一位观众都从他那里得到了欢乐,那无法替代的艺术享受与乐趣。 大师在舞台上下,最爱讲的话是“感谢观众的抬爱”。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从来不肯脱离那托抬着自己的观众的手臂。漫长的岁月,已经使他与后者融成了一体。 为此,他永远站得很高,却又始终紧连着大地。 也正为此,他的艺术之树常青;观众由衷地尊称他为“人民艺术家”。 人民的艺术家,真的会离去么? 他还在我们中间。他不仅用老人深邃、期待的目光深情地看着我们,而且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艺术和人生财富,资助后人去应对少了大师身影的时代舞台。 真的不要悲伤。只要相信大师不曾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