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赵景深
解放前我在编《俗文学》和《通俗文学》时,所收到的稿件,涉及相声史的几乎没有。尽管有同道研究弹词、大鼓、子弟书、宝卷、单弦、连厢以及古代的说话、说经、说参请、陶真、合生、诸宫调、鼓子曲、俗曲等等,我自己写过《转踏与子母调》,后来更有专书研究大鼓、弹词,但是,没有一个人,一篇文章是研究相声的。只有陈汝衡教授谈优语,算是沾了一点边。
解放后的情况就大不同了。相声成为全国性曲种,成为最有影响、扶摇直上的艺术,是现知三百多种曲种中最受欢迎的一种。它的精湛多彩的表演突破了语言的限制,连外国人也叹为观止。人们很想知道相声艺术发展的来龙去脉。但是,把相声史溯源到古代的,更是少见,金名同志这本《相声史杂谈》,积累了很多资料,谨严的思索,在《文史哲》等刊物上发表唐参军戏以及相声、古代笑话、南方滑稽论文的基础上,屡加修改,先在一九八一年的《说唱艺术》上发表,再补充材料,修改成为现在这本大著,真是呕心沥血,费了极大地劳动才正式出版的,我极为佩服。
本书提出了以下的观点:
1、相声起源于宋代,宋代是相声的定名定型期。十九世纪天桥的相声在十三世纪的瓦子里已经出现。
2、近千年的相声发展史可分为五个阶段:宋以前的萌芽期;宋——繁荣期;元明——曲折发展期;清——复兴期;解放后——推陈出新期。由于相声伎艺的多样来源,由少到多,它的萌芽可以上溯到南北朝的杂嘲。作者从杂嘲、合生、杂扮、打调、打诨中看到相声艺术演变的痕迹。
3、它是百戏的衍生物。它在百戏的大家庭中与其他姊妹艺术合久而分,分久又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4、它是民间的,它借鉴过的某些伎艺如杂嘲、合生、隐语、打令、致词、口号等,虽然出入过大雅之堂,但也是来源于民间。
5、象生、象声、相声、象声戏、隔壁戏、双簧......等是同物异称,都包括动作滑稽与语言滑稽两方面,通常被艺人叫做说、学、逗、唱。这些伎艺的大同小异是艺人们因时、因地、因题材而制宜的结果。
6、以说为主的相声是评书影响的结果。相声形式的发展不是先单口,后对口,最后群活。唐、宋杂剧中的滑稽常是群活,古代单人诨语不是独立的演出。
7、本书也对某些伎艺与前人的论断作出新的解释,如引《因话录》释纽绾与纽元子;引清代沈增植《海日楼扎丛》释合生;引陆游《春社》诗与《温州府志.瓯城灯幔记》释李义山《骄儿》诗的“或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等等。
我觉得这些探讨都是值得鼓励的。我个人曾指出南宋曾成立“象生叫声社”,作为宋代演出相声的论证。我也认为宋代的材料比较齐全、可靠,在相声源于唐、宋、清的三种说法中,以源于宋比较可信。如果将来有新的材料,证明唐杂剧也同宋杂剧一样,是一种以戏剧形式为主的演出,也存在宋周密提供的官本杂剧中那些“笑的艺术”的曲目,那时我们说相声起源于唐就会是更有说服力的论断。
我还喜欢金名同志三十七节的题目与文笔,觉得都很俏皮,也像说相声一样。读者读着本书不仅会极感兴趣,还会使你品尝到相声艺术里“苦与甜的两重性:笑是甜的,伎艺却是苦的;笑的人是甜的,引人笑的人的心却有点苦;笑的艺术是甜的,笑的哲学却十分涩口”的真谛。
一九八三年三月
(一)卖关子——相声艺术有甜有苦
相声艺术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
人们是这样熟悉它。它是用北京话说的,老年人最初是从北京天桥听说相声的。连足不出户的贵小姐薛宝钗都随口叫她的兄弟不要做象生儿。(见《红楼梦》 卅五回)这说明她听过,她的兄弟、家族、亲戚、街坊都听过。如果没有听过,她这话不是白说了?大伙儿都知道富有心机的薛小姐是决不白说废话的。
人们又是这样喜爱相声,象是老朋友,愈熟悉所以愈喜爱,愈喜爱所以愈熟悉。相声这么讨人喜欢,一定有多年的道行。比方一株百年、千年的老树,根深叶茂、千枝百桠才能千姿百态,变化多端。只有千姿百态才能满足不同年龄、不同籍贯、不同职业性别,不同性情爱好的广大听众的要求。
然而人们对于相声艺术的来源,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常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使听的人禁不住犯疑,他们所说的相声也许压根儿岔了辙儿了;也许同名同姓不同人,把陌生人当老朋友啦——各人心目中的相声是两码事。
是这个理儿。迷住天南地北百姓百心的玩艺儿一定是老资格的,老资格的玩艺儿是不能不变化的。都是老一套,能叫人笑吗?相声艺术是老资洛的变化多端的艺术。
老年人是从天桥听相声的。薛宝钗能到天桥去吗?宋代的天桥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我们要承认不同阶级不同时代的人所听到的相声(象生儿)是不完全一样的,要承认笑和笑话是各式各样的。有扮鬼脸、打头、叫孙子、占便宜逗您笑的,有掉书袋、学斯文、之乎者也、爱皮西特让您笑的;北方有天桥前八怪、后八怪,南边有哭妙根笃爷、唱外国空城计的王无能,到黄浦江捞黄豆、火烧豆腐店的江笑笑,真刀真枪三本铁公鸡的刘春山;六代有歪说《论语》 、弄尉景的石动筩,唐代有个啭喉、唱拍弹、自编自导白演百年舞、化妆弄三教的李可及,有个说、学、逗、唱又跳舞的女艺人袜子;宋代有《小山东到开封》;解放前有《小山东到上海》;元代的张三姑能摇货郎鼓、能唱大书,清代的王三姑能弹琵琶唱小书;明代有躲在帐子里学失火救火,学隔壁磨豆腐喂猪喂鸡,学醉汉半夜回家敲门、讨茶吵嘴、上吐下泻;清代有学哑巴聋子、城里人乡下人、老头子小姑娘、山西话山东话,四相四声;有的腰里草绳、头上戴孝摔盆子哭天叫地以哭引笑。……真够瞧的,古今中外。
尽管是多样,然而都离不开学说逗唱,都离不开象生的名儿。近千年来都这么叫。这就是又熟悉又陌生,说亲略疏,说硫实亲的相声艺术。大同小异,取同舍异可也。
前阵子美国喜剧家鲍姆霍甫到中国。牛皮不是吹的,美国总统就职,要他先说几句话。这使我们想到一千年前唐代艺术家黄幡绰、孙子多,皇帝举杯着戏以前,要他们致词、献口号(诨语),无论戏前、戏中、戏后,他们插科打浑、评头论足、节外生枝、搅七廿三。是的,这些机灵人处处讨人喜欢,满口吉祥。可是留给说吉祥话艺人的命运常常是不吉祥,因逗笑而致杀身之祸的,在旧社会实不少见,说他们用生命提高笑的艺术的价值,不算夸张。
唉!毕竟我这外行人露出马脚来了,介绍笑的艺术竟杀起风景来。赶快打住。让哲学家们去品味吧,咱们说点事实就行。笑的事实,相声的历史如海洋之浩瀚,而品味的人,只要尝一点海水就可以。而且他们中间也早有人说过了:笑的浪花又白又亮眼,溅到舌头却有点苦,有点涩口。他们自己也杀起风景来,也有点自相矛盾。
也许相声艺术里面真藏有苦与甜的两重性:笑是甜的,伎艺却是苦的;笑的人是甜的,引人笑的人的心却有点苦;笑的艺术是甜的,笑的哲学却十分涩口。就象我这本书,要引出出许多拗口、涩口的名词,直看得读者发誓不愿和相声打交道为止。
让我们就从这矛盾的二重性开始吧。在世界艺坛中,象我国相声这样又古老又新鲜、单纯而复杂、一听就懂愈想愈难捉摸、又甜又辣、处处无家又处处为家、野生而出入过显赫的宫廷、一招鲜又百艺皆通,……这样矛盾皆备、相反相成的艺术真是罕见的。如果下面的叙述有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就拿这矛盾体对象当作挡箭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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