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宫廷戏谑——合生
合生,是戏曲史上的谜。
我把合生归入唐杂剧,而且认为说清楚了合生,也就说清楚了相声,即合生中的杂嘲伎艺是文人哏相声的渊源。
“中宗宴内殿,胡人袜子、何豁等唱此歌,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词至秽浅”。(《唐音癸签· 合生歌》)
“比来(胡乐)日益流宕,异曲新声,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间巷,妖伎胡人,街童士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日合生”。(《新唐书· 武平一传》)
这仅留的两条材料给我这样的印象:合生是一只歌曲,唐代人打令打谜舞蹈的细节后人不大清楚,李拓之说合生有动作,叫踏筵舞。(见《中国的舞蹈》)那就是配了合生曲子,把这舞蹈也叫合生,宴席助兴,载歌载舞还不够,还得“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就是即兴打诨,按令发挥,唱题目。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机智才能,热讽冷嘲,幽默温情,用关汉卿的话,那就是:“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鞠,会围棋,会双陆。……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十八般武艺”唐代也许不全会,但从唐宋合生艺人事例来着,没十八样,十七样也少不了。唐孙棨《北里志》记歌妓能小说。关汉卿在《金线池》中这样解释“合生”:“(醉高歌)或是曲儿中唱几个花名,诗句里包笼着尾声,续麻道字针针顶,正题目当筵合生”。
我们对照宋杂剧与元院本,对照题目院本与打略拴搐等杂剧的艳段与后散段,就会接受这样的结论:合生是文人哏相声的前身,是石动筩(齐)何岸高(唐)李可及(唐)王感化、李花开,李家明(五代)杨苎箩、洪惠英、散乐一妓(宋)的看家本领,是关汉卿作品里聪明女子的伎艺:包括歌舞杂嘲的什烩。
这些提到名字的人,以宋代为多。这是因为《隋唐嘉话》 、《大唐新语》、《启颜录》中善于杂嘲的人并不是艺人,而宋代的“善合生杂嘲”(张齐贤语,见《洛阳搢绅旧闻记》)的艺人又多才多艺,没有一个不会歌舞的,容易说清楚问题。她们是:谈歌妇女、路岐伶女、歌诸宫调女子、散乐一伎等,显然是“咏歌蹈舞”的袜子一类的人物,既能杂嘲,又会歌舞。
“始自王公”,就是说原是在王公后堂做堂会,“稍及闾巷”,这句话不完全。象合生这种歌舞杂戏原是民间流行的,所以“词至秽浅”、“淫思”,唐中宗找这胡女,她熟于此道,所以“妃主情貌、王公名质”都能娓娓道来。唐代以歌舞为雅,可登大雅之堂,归入梨园;而《踏摇娘》、弄参军则是俗乐,不入梨园,只入教坊。但雅俗的交流是谁也挡不住的,皇帝都要看,乐工头都要学,艺人光跳舞不会滑稽也不走运,而且艺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今天在梨园、教坊,明天可能遣散流放,卷铺盖滚蛋。这样,学得少的以歌舞为主,学得多的喧宾夺主,说的逗的比唱的跳的多。这就使学者们产生了误会,以为唐宋合生是异物:在唐,是舞蹈,在宋,是说唱(即现代概念的曲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灵活性,是同物异用,因地、因时,因对象、因表演内容而制宜的办法,我把洪迈的《夷坚记》 当作物证:他挂合生羊头,卖杂嘲狗肉。(注:洪迈分合生、乔台生二种,却只举一个例。这个破绽是由于合生与乔合生只有滑稽程度的区别,而不是性质的区别,不是二种伎艺。他在《夷坚支志》卷六中介绍洪患英自比梅花,以恶少为压在梅上的雪,这样唱道:“梅花似雪,刚被雪来相挫折,雪里梅花,无限精神总属他。梅花无语,只杀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且为梅花作主人。”这里面的隐喻、暗讽就是杂嘲,而且是唱滑稽。)
在中唐以后,散乐杂剧的势力愈来愈大,‘特别在闾巷街头,迎神赛会,金吾不禁,酺设可以闹几个月,艺人表演不能不变,做堂会的雅乐就朝着打野呵街市戏谑的方向演变。这是我所理解的“杂嘲、合生、杂扮、杂剧”演变史。
现在把争论的各家意见引在下面:
1、合生是戏。唐宋合生是异物。这派意见最多。
2、合生是介乎杂剧,说书与商谜之间的东西。(孙楷第《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他指出了“杂戏狡狯”的特点。
3、“多人以下,二人以上的人数,在宴会上歌唱舞蹈,即以现实的题材来做滑稽嘲讽的表演的,叫做合生。……言其巧合于即景、即物的调笑。而这巧合,是以来源已远的言语上的庾词(即隐语)和动作上的蹈舞,二者组成一种象征的表现方式。”(李拓之《中国的舞蹈》)
4、合生,即院本杂剧也。(王棠《知新录》)
5、唐玄宗梨园之戏,又本于此。(姚燮《今乐改证》)
我个人以为孙先生、李先生的意见是可以统一的,杂剧本来就杂,有歌有舞有戏,有市人小说、野呵小说,有商谜打令。把唐宋合生视为异物是现代人把戏与曲艺分家的概念,唐宋杂剧本身就包括戏与曲艺,我从《海日楼札丛》(清沈曾植)中找到一段话,是我比较满意的说法:“合生本于西胡,附合生人故事。(按:即演时事)与《踏摇娘》参军戏弄故事者不同。唐宋百戏,不列合生,盖不属于教坊也。”
这段话的后半段没有估计到演变,前半段解释合生与弄参军的区别是弄时事与故事的区别,我是同意的,弄参军载歌载舞,弄故事的可能性大。配乐排演都需要时间,不可能随意点染。而“或言妃主情貌”的合生却是一种即席行令、限于一时一事。这样说,倒也不是主张王国维分析弄参军的四点可以搬在合生头上。弄参军与合生都属于杂剧,《通典》说杂剧“变态多端,不足数也。”随意点染、杂戏狡狯本来是难以限制的。大致的趋势是:滑稽的比重在各类歌舞或小戏中都增加了,从宫廷走向闾巷的艺术更是如此。王国维分析滑稽戏与歌舞戏的四点不同放在弄参军与合生身上都不适合。滑稽重视现挂,讽时事自然容易产生笑的效果,但演故事也可以招笑。石动筩的歪讲《论语》与李可及的《 三教论衡》 可算作讽故事,而下引的杂嘲、合生例子则以讽时事为主:
1、“温彦博”即令斐略嘲厛前丛竹,略曰,‘竹,冬日不肯凋,夏日不肯热,肚里不能容国士,皮外何劳生枝节’。又令嘲墙,略曰:高下八九尺,东西六七步,突兀当厛坐,几许遮贤路。产博曰:此语似伤博。略曰:即扳公肋,何止伤博(谐音膊)" (《 大唐新语》 )
2、“元一对(武则天)曰:朱前宜着绿,骆(绿)仁杰着朱,闾(驴)知微骑马,马吉甫骑驴(闾)。将名作姓李千里(李),将姓作名吴扬吾(吴)”。(《隋唐嘉话》)
3、“有谈歌妇人杨苎萝,善合生杂嘲。……歌者嘲蜘蛛云:吃得肚鑍(疑筋,温州方言)撑,寻丝绕夺行,空中设罗网,只待杀众生。”(张齐贤)她既嘲云辨僧为蜘蛛,又讽刺和尚“只待杀众生”。
这种杂嘲最初见于南北朝。我个人把魏时的说肥瘦也当作杂嘲,并认为杂嘲、合生、诨语(七字句)是一脉相承的,它们和宋代杂扮也有一定的联系,这可以放在下章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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