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杂剧艺术的灵魂——优语
最早记录优语的是大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他的《滑稽列传》从政治上表扬艺人敢摸老虎屁股,是我国第一本“优谏录”。隔了一千多年,元代王晔编了《优谏录》,书没有留下来,为这书作序的杨维柏是元代关心艺术的大文人,他指出木书的内容是:
“集历代之优辞有关于世道者,自楚国优孟而下,至金人玳瑁头,凡若干条”。他举引《漆城》、《瓦衣》 、(“贞观中……太宗出猎,在途遇雨,因问:‘油衣若为得不漏’? 那律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意欲太宗不为畋猎。”《旧唐书》189上《谷那律传》)《雨税》、安金藏、申渐高、敬新磨、杨花飞(都是艺人)等例子,表扬“一言之微,有回天倒日之力。”这些事例将附在本节之后。杨维桢的家,是艺人的俱乐部,他介绍过曲艺(唱史驭说)艺人的艺术生涯,高度评价优谏,认为“百戏皆不如俳优、侏儒之戏。”
一九O九年,王国维作《优语录》 ,五十条,六年后增删成五十三条,收入《宋元戏曲史》 。五十条是:唐代八条,五代三条,南北宋三十八条,明代一条。他的用意与王晔不同,想通过优语考察戏剧史。他的功过是值得总结的。我在前章曾引沈曾值文等论其对唐艺(合生、弄参军等)的看法不全面。他说:“古代之优,本以乐为职。……唐代滑稽戏则殊进步。……惟不合以歌舞。……以此与歌舞戏相比较:则一以歌舞为主,一以言语为主;一则演故事,一期讽时事;一为应节之舞蹈,一为随意之动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则除一时一地外,不容施于他处。……(宋人杂剧)不能被以歌舞,其去真正戏剧尚远。”以乐为职后面的几句话,是不符合史实的。冯沅君说:“王国维先生所目为宋滑稽戏者,大都是宋杂剧的片段。”换句话说:不是杂剧没有歌舞,而是给他过滤成优语了。他在唐杂剧中独赏弄参军,难免厚此薄彼、买椟还珠之讥的了。
1981 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任二北的《优语集》,收有优谏语、常语、谀语四百多条,计周代五,汉代三,魏代一,晋二,南北朝十,唐四十四,五代三十一,北宋五十二,南宋二十八,元三,明三十,清一百十二,民国三十一,语逸四十五,语比三十七,加上注释,超过五百多条,比王国维收集的多十倍。这是中国喜剧史、杂剧史、相声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自然,常语是收不尽的,收常语也有编者的倾向性。谏语或节目的思想性也不是这里所能完全介绍的。下面略作纪事。浮光掠影,至少可以说明唐、宋杂剧百弄范围较广,不是只识参军周延,浙娘(刘采春)、吴姬弄参军而已,说明唐宋艺人多才多艺,不仅“选词能唱望夫歌”而巳。(元稹《赠刘采春》)
832 年,杂戏人弄孔子;860——874 年(咸通),李可及弄《 三教论衡》 ,在这以前,德宗时成辅端说唱几十篇七言诗,反映关中大歉,揭露宰相李实苛政,被杀,昭宗时,艺人穆刀绫弄念经行者,刺朱朴,同时,优人作医生戏,反映国事(《 病状内黄》);优人胡趱讽刺主人用驴,写内部矛盾(《驴患头旋恶心》);五代弄绿衣大面胡人,扮土地神讽刺刮地皮(《和地皮掠来》);弄地府刺庐州帅张崇(《焦湖作獭》);庄宗扮卖药刘山人,嘲弄皇后出身贫贱(《刘山人省女》);敬新磨刺庄宗打猎(《纵民稼穑》);申渐高出身卖药,借旱象说:“雨惧税,不敢入城”;后晋时艺人七言诨语刺苛税:“惟愿普天多瑞庆,柳条结絮鹅双生”;李家明刺裙带风(《自家何用多拜》);扮王延政刺叛(《 平天冠为优服》);后汉李花开讽孔子厄陈;宋代,艺人弄李义山,刺抄袭(《 被挦至此》);多人扮士人刺应制诗(《 被石头擦倒》);扮寻屋的刺公式化“徘徊”,扮参军说梦刺范雍(《 梦镇府萝卜》),扮卖糟刺王安石(《田采即溜也》);扮孔子、颜回、子路、公冶长、孟子、王安石刺蔡卞(《全不救护丈人》夷坚志支乙四);扮售箭刺不学无术(《不及垛箭》);扮卖浆刺铸大钱(《折百钱》);扮半装刺减俸(《岂料难行》);扮鼎神刺铸当十钱与铸九鼎;扮参军、和尚、道士、士人、主管宅库者刺贪婪、朋党。(《 夷坚志》 支乙四)可能叫“钱爨”;扮三婢刺童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三十六髻》);扮运花多人刺花石纲(《中吴纪闻》六);扮“三教论衡说:百姓受无量苦”(《 夷坚记支乙四》);(以上北宋)扮处士、算卦的刺叛(《只少四星》),扮两士人以谐音馄饨刺苛政(《 霁雪录》),借二圣环及谐音三秦刺秦侩(《取三秦》 、《二圣环》;)扮三秀才问土特产刺湖州苛政(《黄桨苦人》)多扮孔子师徒刺秦侩行经界量田法(《夷坚记》支乙四),扮作天文伎刺贪婪(《在钱眼里坐》),多人扮考试刺误霈为沛的试官(岳坷《程史》);扮卖故衣刺并库(《贵耳集》下);艺人玳瑁头以谐音三番四抖刺封李妃(《金史·后妃传·响里飞》);扮士人问卜刺韩侂胄兄弟(《小寒大寒》);扮孔门弟子歪讲经书刺钻营与开后门(《钻遂改》);扮三太守争位刺袁彦纯专留意酒政(《贵耳集》下《拍户》); 扮士人唱和刺宗派:“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同上书);扮儒生共饮、醉洒刺腐政(《鹤林玉露》三);扮参军以觱篥借喻黄冠刺吴知古误事(《齐东野语》十三《被觱篥坏了》);扮打锣刺宗派(《丁丁董董不巳》);扮卖酒刺“被钱打浑了”的吴门贪官(《齐东野语》十三),扮酒、色、财、气四个角色互嘲,刺与演员同姓的贪吏,同姓自嘲使贪官抓不到辫子;“蜀优有袁三者,名尤著。
有从官姓袁者制蜀颇乏廉声。群优四人,分主酒、色、财、气,各夸其好尚之乐,而余者互讥笑之。至袁优,则曰:‘吾所好者,财也。’因极言财之美利,众亦讥诮不已。徐以自指曰:‘任你讥笑,其如袁丈好此何!’” (同上书“酒,色、财、气”)
以上五十例左右使我们惊异于优人思想的锐利、精神的崇高、艺术的精湛、想象力的丰富与生活气息的浓郁,真是一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它是这样的深入浅出,为听众感到亲切;这样富有民族风格与人情味,好象反映了人民群众全部的智慧勇气与感情力量,象希腊神话里的安泰,植根在大地,植根在人民母亲的肺腑深处,无论怎样估价也不会过高。如果喜剧比之悲剧,更应该带有民族特性,我国的杂剧与相声,实在是举世无双的,是东方民族的。
如果说前几章主要是从艺术渊源、形式与表演方法上展开杂剧相声的躯壳,这一章就是对它的灵魂的解剖,在展览它的思想性的同时,更清楚地窥探了它的艺术经验:
1、它讽刺的对象有孔子、官僚、叛国者、无能的将领、虚荣的皇后、不理政事的皇帝、公式化、抄袭者、朋党、裙背风、作威作福、钻营者、财迷等;
2、它描写的题材有经济制度、财政、科举、花石纲、人事升降进退、三教论衡、天灾、军事、试场、应制诗、贿赂、打猎、医卜、苛税、儒教、铸大钱、减半俸、铸九鼎、天文、经书、酒政、衣食住行等;
3、它表现的方法有阴府、神佛、拟人化(酒色财气)、诗咏、谐音、歪讲经书、医病问卜、物喻(卖衣、争座位)、杂扮、弄假妇人、弄三教、说梦、诨语、演剧……。的确是伎艺不限说唱,人数不限二人,方法不限写意写实,创新沿旧,形式不限诗、词、戏、书、造型等。它冲破一切界限,运用一切手段为自己服务,象蜜蜂采蜜,杂戏狡狯,进出自如,光怪陆离,耐看耐听。
古代印刷条件差,古人笔记写得简略。优语是杂剧中的一部份对话。我们不要以为古代杂剧就是这么演的,也不要以为没有其他表演,是两人站着说相声。上面的“误霈为沛”、“酒色财气”就是多人杂剧,形式上,很接近元代院本《添香献寿长寿仙》 。我们可以与《 张协状元》 并读,这样就能具体了解杂剧与打砌是怎么表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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